陸浮書

系统刚刚被打开的时候，他一个激灵坐起身来，发现自己的身体正襟危坐在沙发上，眼中一道红芒扫过面前叫做遥控器的东西，好奇地把它挪到眼前端详。谢繁正百无聊赖躺在沙发上看电视，陡然觉得沙发一端的重量沉了下去，吓得一个激灵坐起身，猝不及防看到不知道哪里冒出来的一个人正坐在旁边拿着遥控器翻来覆去地端详，不由得条件反射地开口：“卧槽，你谁？”

接收到外来声音，他整个脑袋转了个向，发出轻微的嘎吱响声：“哎，哎。姆。”他张了张口，然而语言系统却还未被打开，于是一手用力按在自己脖颈的位置，约莫是调整了一下开关：“M-Q09。请你平行移动到五米之外，你的温度太高。”

“……”震惊之后是强烈的好奇，谢繁听到他的话只好稍微走远一点观察他的动作，“MQ09……？什么奇奇怪怪的称呼？”

“随机生成。”有着人形的机器人重新拿起手中被称作遥控的长方体左右看着，视线似乎扫了谢繁一回又重新收回来，带着除不去的机械音冷冰冰地开口，“你是谁，为什么在我的地方。”

“……这里是我家，这句话应该我问你。”谢繁摸了摸鼻子，觉得这机器人莫名好玩，“怎么，难道你来的地方跟这里一模一样？”

“家？”机器人从芯片里精准地过了一遍这个字的定义，“我醒来的时候就在这里，所以，这就是我的地方。”M-Q09伸手去抠遥控器里的电池未果，只好指了指自己胸口上贴的电格，露出了系统设置的委屈表情，“我没电了，给我充电。”

谢繁觉得对于这个什么都不知道的家伙不知道给个什么表情，想了想还是走到他面前，单膝跪着查看了他的电格，皱眉回忆了一下，起身找到了合适的电池装好：“怎么什么都不准备就跑出来了，真是……唔，你这怎么突然空降到别人家里，还不带预告片的？”

感受着电池嵌进来，机器人仰头用一种奇怪的姿势平摊在沙发上感受电流，尝试带着动作比比划划跟他解释：“我不知道，他们把我带到叫做回收厂的地方说让我休息，我碰了一个按钮就到这里来了。你，给我一些，巧克力。我低——”M-Q09突然忘了专有名词，不得不又开始查询芯片里的百科资料，认真地顿了许久再度抬头看谢繁一眼，“血糖了。”

“……回收？”谢繁努力搜索了一下脑海里有关的记忆，想起来应该是这个机器人要被处理，却阴差阳错来到自己家里——可能也是奇奇怪怪的缘分也不一定。脑子里剧本在运作，不过到底还是手上动作不停。谢繁边想着边给这个不速之客拿来了几大袋子不同口味的糖，好奇地试着碰了碰他，“不知道你爱吃哪种……不过，你也会低血糖？”

M-Q09把袋子搬到眼前机械性地翻来翻去，从最小的一块开始一一剥开糖纸，捧了一大把剥好的糖倒进嘴里，表情木然地把它们嚼碎，最后留了一块递给他，仔细地捏上他两腮把糖按进他嘴里：“不会，我骗你的。检测出你的智商刚刚过线，应该经常上当受骗，给，吃块糖补脑。”

“……那你还真厉害。”被一个机器人毫不留情地打击了一下，谢繁面无表情地吃了糖，不知道的还以为是两个机器人，“所以你是来给我加智商的吗？”

“你想多了。”M-Q09摇摇头，不解地看谢繁兴致勃勃地到处在自己身上一顿戳，索性把自己的食指伸出来放在眼前来回动了动，“这是人类，表示友好的方式？”他把四指都伸出来，学着谢繁的样子用力在他身上胡乱戳戳。

“不……哈哈哈哈我的天你别。”谢繁被戳着了差点笑得停不下来，抬手擦了擦笑出来的眼泪，“你这机……人怎么这样……对了，我叫你什么好，你有别的名字吗？我总不能叫你那个编号吧？唔，我叫谢繁。”

“你不喜欢M-Q09？那可以叫M-U09。”M-Q09诚恳地点点头，听到一个陌生的名字，于是用糖纸糊住他的嘴不让他说话，“请让我输入。输入完毕。”按着系统设置的自动检测一字不漏地读出来，“谢繁——和M-Q09同床而眠的人。”

伸出手揉了揉他柔软的头发，谢繁饶有兴趣地看着他一连串的动作，也不计较糊糖纸之仇，索性手臂搂着他脖颈搭在肩膀：“同床而眠？你是怎么定义的？唔，本来还打算让你睡沙发呢，现在好像不太好意思了。”

“糖还有没有了，我又有些低血糖了。”机器人说着捏了捏谢繁的手，神色渐渐黯淡下去，警报器发出轻微声响。谢繁皱了皱眉从抽屉摸出来一袋新买的水果糖：“你这是出厂自带么？低血糖都低习惯了，没糖你怎么办，小可爱？”

“没糖，服务器会终止。”M-Q09随意张开嘴漠然地看着他，“我没力气拿糖。请使用【投喂】。”谢繁剥开一颗糖，伸手捏住他下巴，一手做投篮状准确无误把糖丢进他嘴里：“居然这么多要求……三分球。”

“咔。”糖卡在搜索系统，M-Q09不由得翻了个白眼，“三分球，通常“三分球”是指篮球比赛中，在三分线以外投篮且命中的进球。具体要求为起跳时脚要在三分线以外，不可踩三分线，落地时是可以在三分线以内的。你问我这个干什么。”

“虽然古板得不行，不过还出奇的有点可爱。”谢繁托腮笑着戳戳他的脸，“给你取个名字，祁青怎么样？”

“好。但是【可爱】是形容活物的。”有了新名字的机器人把他的手抓在手中捏紧，皱起眉一字一句地道，“你很喜欢，戳我。是不是。”

“唔，我喜欢你。”谢繁眨了眨眼任他抓着了，“我看着你就挺活的，怎么样，有什么意见吗？”

“喜欢？”祈青不动声色地松开手，背过身去拆开胸口中嵌着的电池，从里面拿出一块芯片递给他，“把你的喜欢印在里面，我帮你判断多巴胺指数。”

“唔，这玩意儿怎么弄？”谢繁拿起芯片把玩研究了半天，还是举手投降，“我们人类不用这东西，我们用心……啊，不是芯片的芯。”

“真笨。”祈青把芯片拿回来装好，搜索了许久他所说的心的含义，坐到他身边把手放在他胸口上揉搓，尝试摸到开关或者内槽，“你说的心，在哪里。”

谢繁哭笑不得地拉着他的手放在心臟的位置：“我没有开关，也没放芯片的地方，只有这个会跳的心。你感受到了吗？”祈青被他抓过去着着实实按在胸口时眼前骤然一黑，用力眨了下眼连忙收回手，试探性地再度伸出指尖碰了一下：“好...烫。那是，跳动的火炉子吗。”

“这叫跳动的真心，不叫火炉子。”谢繁愉悦地笑出声，轻轻拍了拍他脸颊，“你怕烫？可我没发烧。”他摸了摸自己额头确认没发热，“难不成你要摸冰块？”

“嗯。”祈青象征性地点点头站起身搜寻适合自己温度的地方，绕开桌子走到冰箱旁整个人贴上去，“这个，这个真好。”

“……”谢繁眉角抽了抽，走过去索性把人转过来，把他压在冰箱上，“我不好？”祈青贴在冰箱上一前一后仿佛感受着冰火两重天：“你太烫了，不适合我的温度……你，这么近做什么，平移开些。”

“不，我不走。”谢繁故意逗他索性捧起人脸贴近亲了一口，“把你煮熟好了。”

祈青被亲了一下不知道是什么情况，睁大眼睛抖了抖身子，低下头去躲开他的目光：“你在做什么，亲吻是恋人之间或者亲人之间...还有，不可以煮熟我。”

“唔，那还真是难办啊。”谢繁佯作沉思勉强放开他，“好像说起来是这样没错，可是想亲亲你怎么办？唔，不煮熟你难道生吃？机器人刺身吗？”“我也不可以吃。”祈青觉得恼怒值上升了一格，指了指自己的身体，“皮肉下面都是机器，不可以吃，亲了我我也没什么感觉。记住了？以后不要胡闹。”

“哦……没感觉啊。”谢繁有点出神地想了想，边抱臂在胸打量了祈青一样，“啊那还真难办，机器人怎么样才会有感觉呢？你有没有使用手册的……机器怎么了，正好没吃过呢。”

“除非你把我的芯片都拆除，换上人的一套系统。”看他貌似好奇的样子，祈青不加迟疑地去厨房找到了一把菜刀举起来，“为了报答你的糖，我可以把手臂砍下来给你尝尝。”谢繁急忙伸手夺走他的菜刀，曲起手指敲了他额头：“说好的机器人很聪明，怎么就有你这样笨笨的。”无奈地对这种自残行为举手投降，摆摆手只好暂时放弃沟通，“怎么这么麻烦，还要换系统。换了不知道是个什么家伙就更麻烦了……”

祈青大概是第一次听到人说自己笨，惊讶了片刻之后毫无表情地盯着自己的手：“嗯，所以才要被回收。不麻烦，你可以换一个聪明的来。”“不换。”谢繁拉着他的手回到沙发上坐着，拿起遥控器打开了电视，侧躺着枕在他腿上打了个哈欠，“换了一个太聪明的把我家弄得翻天覆地就麻烦了，我可不想收拾……春天真困，腿借我用用。”

“气候日渐转暖，人会感到困倦、疲乏、头昏欲睡，就是春困，是因为季节交换给人们带来的生理变化的一种客观反应。其中也含有一些病理因素，比如缺内源氧，一些“春困”是疾病的表现。”祈青认真地把搜寻出来的结果用一种稍微温柔的声音读给他，把人稍微抬起来些，在腿上放了一个垫子再让他躺着，手不经意地搭在他肩膀上，“别睡太久，一会儿我要充电。”

“还疾病表现呢，我还有夏困，秋困，冬困……哪天都困。”谢繁嘟囔着索性环住他的腰，挪了挪自动找了个舒服的位置躺好，“充电之前记得提醒我…唔，提前一个小时？不然我还要赖一会儿床，啊不，赖一会儿腿。”

“嗯。每天都困是不好的，你可能得了嗜睡症。”被环住的时候检测到他可能喜欢拥抱，于是祈青稍微低下头伸出右臂半圈住他身子，感受到他气息渐渐平稳些了才慢慢松开手，“赖腿也是不好的...”谢繁意识开始有些游离，昏昏沉沉地点点头，“不赖腿赖什么，赖你？唔……好像也不错，就这样决定了。”伸手摸索着直到碰到祈青的手臂，轻轻捏了捏，“再抱一会儿。”

“啊？”祈青张了张嘴，反应过来点点头再度抱住他，抬头看着电视屏幕出神，周身温度高起来，总觉得什么值又升高了些，不自然地腾出一只手去轻轻揉他的头发。谢繁快要睡着之前想到了什么，又稍微确认了一下：“我说……温度太高你不会真的爆炸掉了吧？唔，不是揉头发，是抱一下。”他勉强睁开睡眼拉着人的手搭在肩上，“要到位一点，你可以百科一下。”

“百科上说，腿和拥抱不可兼得。”祈青抿了抿唇，干脆把他抱起来些，将沙发上的靠垫拿开，躺在他身旁一手把人拥在怀里，伸出胳膊让他枕着，轻拍了拍他后背，“好好睡觉。”谢繁伸手搂着他脖颈点了点头，像抱着抱枕一样蹭了蹭：“其实抱起来还挺舒服的…我预定全年的。你睡吗？”

“我可以进入休息模式，不需要睡觉。我的寿命也就几年，不需要预定，都给你吧。”祈青感觉像抱着一个小火炉，习惯了却意外地可以接受，想了想于是试着低头去靠着他。不想谢繁却突然一个激灵睁开眼看着他，紧紧握住他的肩膀：“几年？是几年？”

“我不，不知道。”祈青被他突然吓了一跳，默默摇摇头，“机器人最多三四年就要换一批新的，寿命很短。”

“……”谢繁沉默了一下一字一顿的开口，“不想换，有什么办法吗？”

“到时候你就想换了。”祈青安慰性地揉揉他的脸颊，“会有更适合谢繁的系统，到时候回收了你也会忘记我这个机器存在过。很神奇吧。”

谢繁抓了一把自己的头发，猝不及防拿起遥控器往落地窗外一丢，吹了个口哨：“真烦人啊，机器人怎么也都这样呢，明明有很多选择，却要用最笨的一个更新的方式。”他睡意全无地坐起身摸索着烟盒，“出现了又要让人忘了，真是……让人生气啊。”

“抽烟不好，对心肺脑都会有伤害。”祈青一手把他即将摸到的烟盒抓过来捏在手里，一本正经地走到落地窗前四下看看发现遥控器已经不见踪影了，回过身来盯着这个怒气值明显升高的人，“你为什么生气。”

“哦……想生气就生气了。”谢繁懒懒地躺回去沙发上，静静盯着天花板出神，“好不好有什么关系，反正你也管不了我多久……对了，用你的话说，应该是你到时候都被回收了，也忘记我这人了。”

祈青把芯片拿出来在他眼前晃晃：“这个里面存着对你的记忆。我被重置前把这个送给你，你可以把它装在别的机器身上。”“我不用这种东西，别的机器我不需要，横竖你来之前，我家里也没有机器人的，大不了一朝回到解放前。”谢繁轻笑一声伸手拍掉他手上的芯片。祈青自然是不懂他的反应，只好捡起芯片装好：“人类着实复杂...”

“是啊，人类就是这么复杂，还不可理喻。所以你没事跑来我家里做什么，就观光吗？还免费？”谢繁拉开抽屉从里面摸出来新的电池，“坐好，我给你换电池。”

“那时我怎么知道这是你的家...”祈青露出系统生成的表情撇嘴，默默上前也不伸手，就这么整个倚在他身上一动不动，“换吧。”

谢繁刚刚打开他的电格的手顿了顿，忽然笑了起来，一边取出昨天刚刚放进去的电池“也对……不是我家也可能是别家。但是……”他把电格合起来笑着戳戳祈青的脸，“算了，到时候再说吧，说不定有办法呢。”

“你果真很喜欢戳我。”祈青换好电池后精神好了许多，于是学着人刚才的样子把他搂住，在他脸上亲了亲。“是啊喜欢。”谢繁模棱两可地答了一句，任他抱着了侧过头看着他的眼睛，“可能你不太喜欢。”

“虽然能搜到这个词，但我感受不到什么是喜欢，更不可能去喜欢别的呀。”祈青无奈地摇了摇头，伸手去捏捏他鼻尖。谢繁耸了耸肩握住他的手：“感受不到这还，真麻烦呢。还没有使用手册，怎么用也不知道……可能最后也都感受不到。”无奈地勾了勾唇角，“不行也……没办法了。”

祈青看着他的样子不禁也失落起来，把谢繁给自己的糖再剥开一块递过去：“你看，没结果。所以不要在我身上费心思了。”

谢繁拿着糖放在掌心，深吸一口气，把糖塞他嘴里：“才不。那种话是傻逼说的。怎么样都好，总要试试看的，说不定就可以了呢。费心思什么的我乐意，谁管得着？”

“唔...”祈青被糖硌了一下于是随口回了一句，“那你平常怎么喜欢别人，我可以借鉴一下。”

“我平常不喜欢别人。”谢繁轻拍了拍他的脸，柔下眼神亲了亲他唇角，“没有借鉴空间，现在只喜欢你，所以非常抱歉，只能摸索一下了。”

即使是你三年就会遗忘一次的记忆——

【……可是我会一直记得】

【每次回来你都不认得我了，只有我记得】

熟悉的红芒视线在客厅扫视了一眼：“你是谁？”

【每次都像重新认识一样……】“

啊你好，我叫谢繁。”

【走这么远做什么，你怕热吗？】

“你是火炉子吗？”

“不，那是我的真心。”
【嗯……我猜的，以前我认识一个机器人也这样】
【是的我喜欢你。】
【我知道啊，你不知道什么是喜欢】
没关系，重新来吧。多少次都好，我都会教你——

每次都会喜欢你。跟一开始一样。
“你喜欢吃糖？”

【嗯？我喜欢吃糖？不，我不喜欢。】

“那为什么你家里有这么多糖？”

【留给你吃的。】

“我？”

【嗯，我知道，你低血糖。】

【你的一切我都知道。】

直到多年以后，很多年很多年以后。

【啊……已经这么多年了吗？】

【嗯……我都记不清了】

“几天好像要去接祈青了。”

【好像……换了好多次了吧】

【不知道还见不见得到下一次他再回来呢？】

【要是不去接他的话，可能也有别人去的吧？】
【总之他也不记得我的……嗯，就这样吧】

编号M-Q09站在回收站里，微微发烫的芯片透着永远的熟悉感，但是说不出来什么时候经历过，到底想不出个所以然来。仿佛应该从哪里有个人说“我来接你回家了。”

却最终什么都没有。

谢繁陡然醒过来，眼角微凉。他抬手摸了摸，却是一脸冰凉的泪痕。

“怎么哭了？”谢繁侧过头，看着站在床边的祈青：“没什么，做噩梦了。”

“梦到什么了？”

“梦到……我的糖被你吃完了。”

“……前几年我的全部部件都换成全仿真的，就没有再低血糖过。”

“是啊，所以是噩梦嘛。”谢繁笑着坐起身，“都过去了，不会再发生了。”

“嗯。”

“真好。”
END